14. 热症

谢玹的语气还算温和,但话音一出,居室中的气温便骤然降低,像是在他发问的瞬间落了一场大雪,五感所及皆陷入苍冷荒芜的雪层中。就连居室外的檐铃,也在刹那间变得悄无声息,像是被冰封砌。

岑寂中,容娡的心像被一双冰冷的大手猛地攥了一下,心跳漏了一拍。

温吞的压迫感扑面而来,她的耳中嗡颤不已,迎着他冷漠的视线,以为自己的心思被看透地彻彻底底,一时做不出任何反应,红唇失神地翕动。

旋即她用力掐了把手心,极快地平复心绪,假装听不懂他的话,压着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跳,睫羽一眨,眸中情绪调整成恰到好处的懵懂,怯声道:“我……只想让你留下。”

言罢,她眼中浮动出更多的泪花。

谢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,“只是想让我留下?”

容娡有些难为情地咬着唇,声若蚊讷:“……嗯。”

“我其实不大困。”略一思索,她觑着他的脸色,小心翼翼地试探着、尽量不露痕迹地道,“辰时医师来过,我醒了一阵,换完药后便又睡下了,因而并不怎么困。我……我不想让你离开。”

她声音越说越小,声线中含着软糯的鼻音,面颊微微泛红,恰到好处的透出点因少女心事被说破的羞涩。这番说辞配上这副模样,真假半掺,任由谁人在此,皆难以看出她是否是在伪装。

谢玹突然问她究竟想要什么,这话来得蹊跷。容娡想到那件叠好的外衫,猜测他可能因此心生疑虑,便主动提及辰时发生之事。

她虽只说自己醒来过,但实则是在隐晦地为外衫为何叠好铺垫缘由——并且尽量让这番话看起来不像是因心虚而辩解。

她的目的在于让他明白,她之前没说实情,并不是想谋求什么,只是少女心事作祟,想同他亲近罢了。

人人皆道谢玹算无遗策,容娡知晓他不好糊弄,自己的谎言迟早会被看穿。故而她将真话假话混为一谈,真真假假,难以分辨。就算谢玹派人去调查辰时之事,也不会查出错处来。

这是她在短时间内能想到的最优解了。

谢玹沉默地望着她,若有所思。

容娡摸不清他的想法,本就心中没底,偏偏在此时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哈欠。她忍了一下,没忍住,连忙抬手遮唇,做出一副不能失了仪态的乖顺模样,面颊上绯红更浓。

实则暗自气得咬牙。

她才说自己不困,怎么就偏偏不争气的打起了哈欠!

这不是让她的谎言无从遁形吗!

容娡心中越发没底,不敢同他对视,微微垂下眼帘,用长睫掩住眸中情绪。

谢玹始终没说话,安静地望着她。

半晌,在容娡心神不宁之际,他移开视线:“止痛丸中有一些助眠的草药。”

容娡愣了一下,感觉周身无形的压迫感潮水般褪去。

她飞快地瞥了一眼他雪白的面容,见他神情平和,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,恍然大悟地“喔”了一声。

她哈欠连天,见他没追问,得寸进尺地软声道:“你是不是不走啦?”

谢玹没看她,也没说是与不是,重新跪坐到蒲团上,闭目养神。

容娡心中窃笑,忍着困意,目光追随着他,娇声道:“你真不走啦?你若是不走,我会很欢喜的!”

谢玹没有回答。沉默一阵,忽地睁开眼,瞥了一眼她绯红的面颊,没头没脑的说了句:“你不该帮我挡剑的。”

不该令事情一步步悄然脱离他的掌控。

他这话说的很轻声,如同在自言自语,容娡打了个哈欠,听得迷蒙,恍恍惚惚地问:“啊,你说什么?”

谢玹阖上眼眸,没多解释,只说:“睡吧。”

谢玹的声音好似有什么安抚人心的奇特能力,话音落下后,容娡很快陷入到睡眠中。

居室中满是容娡身上那阵酒酿似的甜香,气味随着她清浅的呼吸幽幽萦漾,如影随形地钻入人的嗅觉。

谢玹心平气和地静坐一阵,嗅着那阵甜香气,忽然没由来地想起先前容娡抱住他手臂时,相触的衣料之下摩挲出的柔软、陌生又奇异的触感。

与此同时,容娡的面庞与甜软的嗓音无比清晰的浮现在他的脑海中,无论他如何摒弃也挥之不去。

这种似曾相识的、无法掌控心绪的感觉卷土重来,令谢玹浑身不自在。

他紧紧抿着唇,莫名有些心浮气躁,倏地站起身。

然而思绪却越发不受他的控制。

他想起容娡温软的嗓音,如同柔软的藤蔓,勾着他的肩,攀上他的耳:“我只是不想你离开……”

谢玹用力阖了阖眼。

再睁眼时,他的眼底恢复漠然的清澈。

他看也未看容娡一眼,大步走出她的居室。

离开容娡所在的居室后,谢玹步履未停,一路走到大雄宝殿,前去参禅。

响尾蛇教的刺客来过后,宝殿极快地被人修缮,短短一日,已看不出被破坏的痕迹。

无论是佛像还是旁的什么,依旧是一派清冷而慈悲的模样,像是不曾有过分毫改变。

谢玹在此处潜心参禅,待了许久,从晌午直至日暮四合。

直到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,搅乱殿中岑冷的寂静。

谢玹睁眼看向来人。

静昙提着一捆话本,步履匆匆地走近他跟前:“主上。”

“何事?”

静昙沉声道:“容娘子伤势不大好。”

——刻意避开的人,偏偏又被提及。

谢玹一顿,目光扫向他,眸中隐有威压,语气温冷:“静昙。她身子抱恙,你应当去请医师。我并不会医人,寻我无济于事。”

静昙只觉得头顶一沉,忙肃声道:“是。”

谢玹阖上眼,面如冷冰,似是对容娡漠不关心。

静昙觑着他的脸色,提着手中的话本子,有些于心不忍,面露为难。

沉默半晌。

谢玹淡声问:“你为何还不去请医师?”

静昙:“已经请到了。”

谢玹没再多过问。

殿中再次陷入沉默。

不多时,又有一阵脚步声靠近。

静昙与谢玹同时看向来人。

来者是个女比丘,走进殿中时,先是念了句阿弥陀佛,然后才道:“华医师托我前来寻贵主。”

谢玹神情莫辨,看向静昙,静昙走过去同女比丘交谈几句,折返回来:“主上……医师说容娘子不知为何患了热症,想问一问今日容娘子吃的那丸药中有何种成分。”

谢玹若有所思:“你来寻我,也是因受医师所托?”

静昙点头。

主上参禅时不允人近身,是一直以来的规矩,近来这规矩却频频被打破,今日静昙更是亲自坏了这规矩。他清楚自己办事不妥,颇为羞愧地低下头。

谢玹垂着眼,拨弄着手上的菩提串,一颗一颗地数着。

数尽一串后,他站起身,抚平跪坐时衣襟上的褶皱,没什么情绪地道:“走吧。”

静昙愣了一下,跟上他的脚步。

风中隐约飘过一声极轻的叹息,暮光下的檐铃一响,叹息声忽地消弭。

快的仿佛是人的错觉。

容娡的热症来得蹊跷,医师面色凝重,把了许久的脉,仍有些拿不准她为何起热。

日影完全沉没时,谢玹来到居室。

借着朦胧的烛光,他瞥见容娡的眉头紧锁,面颊上浮着不正常的潮红,一向红润的唇却毫无血色,整个人因为高热而了无生气。

谢玹收回视线,将配制丸药所需的草药一一说与医师听。

医师听罢,面色依然凝重,肃声道:“这些草药没什么问题。容娘子可还吃过旁的东西?”

静昙一脸茫然。

谢玹沉吟片刻:“晨间喝了一些汤。——静昙,你说膳夫往汤中放了些时令的食材,放的是什么?”

静昙回想一阵:“好像是说放了一些莼菜……对了,还放了些新鲜的蟹肉。”

“蟹肉”二字一出,谢玹目光微动。

医师闻言,松了口气:“既是吃了蟹,病因便找出了。”

她写下一张方子,让静昙去煎药,边写边叮嘱道:“蟹之类的水味是发物,容娘子有伤在身,吃了可能会犯热症与疮疡,应当忌食这些食物。”

静昙与膳夫皆是北地人,北地鲜有水味,他们哪曾知晓这层缘由。弄清因果后,静昙满面愧疚,接过药方忙不迭地安排人去煎药了。

医师翻动药箱,拿出一张新的裹帘来。

谢玹知她要给容娡换药,便绕到屏风外,退出居室。

烛光朦胧,隐约将室内的人影投映到屏风上。

居室外面光线很暗。谢玹静悄悄地立在黑夜里。

墨色吞没了他雪色的直裾,烛火飘摇,他冷白的脸庞在阴影中若隐若现,琥珀色的眼眸变得极深,眼底染上几分看不透的晦暗。

不知过了多久,医师端着舆盆走出。

谢玹一眼望见,舆盆中漂着一张浸着血的裹帘。

浓郁的血色刺的他瞳孔一缩。

谢玹的耳边无端响起一个柔软娇弱的声音:“疼……会留疤。”

容娡肩上的剑伤被重新上药包扎,退热的汤药也被医师喂入她的腹中。

然而她的热症却迟迟不曾消退,整个人烧的昏迷不醒,气息奄奄,身边一刻离不得人。

医师守了她几个时辰,但她另有要事在身,不得不提前离开。

虽然容娡的伤是因谢玹而起,但谢玹次此行并未带婢女,身边并无照顾她的合适人选。他自己又是男子,即使是为了照拂病中的她,与容娡夜间同处一室还是略有不妥,便派人去请容娡的母亲。

容娡的身体一向很好,自小不曾生过什么病。谢兰岫三更半夜被人吵醒,心中有些不痛快,听到他们有关容娡的说辞,更是烦躁不已,随口寻了个由头将人打发了,继续倒头睡下。

权衡过后,无奈之下,只得由谢玹屈尊降贵地守着她。

谢玹倒是依旧从容不迫,坐在榻旁,将一方浸透凉水的帕子放在容娡滚烫的额头。

容娡被冰的打了个哆嗦,呜呜咽咽的哭,口中含混不清的哼嘤,一会儿唤母亲,一会儿又唤哥哥。

谢玹如玉的脸被暖黄的烛光映照,染上几分温度,泛着莹润的光。

居室里很沉闷,只有容娡呜哼如幼猫的细弱声响。偶尔他会淡淡地应和容娡一声。

冰冷的帕子沾上容娡的额头,很快变得滚烫。这时谢玹便会取下她额上的帕子,浸入水中,换上另一张冷帕。

如是不断重复。

即便是如此,谢玹的神情依旧是一片淡然,动作也一如既往的温和,丝毫瞧不出不耐之色。

约莫过了两个时辰,容娡的哭声渐消。谢玹感觉她的呼吸平稳许多,便用手背试了试她颈项处的体温。

虽然仍有些烫手,但不似先前那样滚烫。

谢玹便极有分寸地收回手,命人去换了一盆干净的水。

虽然热症退去,但容娡身子不安地动了动,哭哭啼啼的嘟囔着:“疼……!哥哥,伤口疼……”

为防她抓挠伤口,谢玹轻轻制住她的手腕。他猜测她肩上伤口生了疮疡:“很疼?”

他的体温偏凉,她忍不住将发烫的脸颊贴到他的手背上,亲昵地蹭了几下,眼泪落得很凶,泪珠一串接一串地砸下:“很疼……哥哥,好疼!”

她的眼泪砸到他的手背上,谢玹手指一蜷,下意识地想念经,旋即想起容娡说过不喜欢,便止住声。

“睡着便不疼了。”能用的药皆用过,却不见效,谢玹只得这般安慰她。

容娡哭声更大,边哭边摇头,啜泣道:“疼……疼的睡不着。”

谢玹面沉如雪,有些无可奈何地问:“你想怎么办?”

容娡呜哼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语。

谢玹侧耳听辨一阵,若有所思:“想听话本?”

容娡迷迷糊糊地点头。

略一斟酌,谢玹起身,从静昙买的那捆话本中抽出一本,翻开几页,缓声念给她听。

他的声线有些冷,但清磁悦耳,念经时是另一种较为低醇的声线,念话本时则如覆着霜雪的冰泉,清凌凌的回荡在夜色中。

容娡安静下去,不多时便陷入睡梦中。

确认她熟睡后,谢玹合上话本,抬眼看向窗牗。

熹微的光线映亮他冷白的脸,他眉间隐有悲悯,眸中却淡无情绪,犹如一汪看不见底的深潭。

东方既白。

次日午后,谢兰岫有些心虚地来到青檀院。

她昨夜困得糊涂,起身后将容娡生病之事忘得一干二净,还是经同一院落的比丘提醒,才隐约想起这回事。

青檀院附近驻守着许多兵卫,谢兰岫望着黑压压的铠甲,心中发憷,说明来意后,被侍卫领进院落,见到了昏迷不醒、了无生息的容娡。

谢兰岫吓了一跳,惊呼:“我的儿!”

她此时才隐约感到后怕,瞧着忙前忙后的医师,踯躅一阵,上前帮忙。但她不曾照顾过人,对此颇为生疏,反而帮了些倒忙。

医师无奈地将她请到一旁。

谢兰岫不曾见过谢玹,对他颇为好奇,本欲多留一阵,伺机瞧上一眼。但她频频出错,面上挂不住,四周巡逻的兵卫又让她心生畏惧。她对着昏睡的容娡嘘寒问暖一阵,便坐立不安地离开了。

容娡的热症反反复复,断断续续的烧了三日。

她病痛难耐时,谢玹便会来为她念话本。

但他并未因此产生多余情愫,只是在循规蹈矩地、像是在完成什么任务。

她烧了三日,谢玹便念了三日。

与谢玹而言,念话本与念经文并无太大差别,但话本既能令容娡得以入眠,此物也不似谢氏家训中所言的那般毫无益处。

第四日晚,月色皎洁,月光满庭。

容娡的热症终于褪去,体温恢复如常。

今夜,谢玹念的是话本中一则书生与妖女的篇章。

他念了小半段,如玉的手指翻过一页纸,目光扫过纸上放|浪|形|骸的文字,清沉的嗓音忽地一顿。

月光盈盈自窗牗流淌入居室内。

谢玹抬眼望见容娡阖着双眼,面容雪白,嘴唇红嫣,长发乌黑,宛如话本中所写的魅惑人心的精魅。

他不动声色地挪开眼,以为容娡睡着,便扫了一眼页数,合上话本。

怎知他才将话本放置好,回眸便见容娡红润的唇正在轻轻翕动,似是要说些什么。

这几日他习惯照顾病重的她,便习以为常地坐回榻旁,俯身听她讲。

容娡吐气如兰,温热的、带着甜香的鼻息轻轻扫过他的耳侧,掀起一点细微的痒意。

他没听清,温声问:“说的什么?”

容娡的鼻息变得略急,她细嫩的手指抓了抓他的衣袖,像是急于告诉他些什么。

谢玹想了想,将头俯得更低。动作间,他的墨发自肩头垂落,与她柔顺的发丝交|缠在一起。分不清是谁的发,滑了谢玹满手。

恰好容娡在此刻侧过头——

她红润温热的唇瓣,不偏不倚地印在谢玹微凉的面颊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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